当前位置:首页 > 名家佳作

我该如何纪念——读李修文《诗来见我》有感

来源:华文好书 作者: 发布日期:2021-06-11

《诗来见我》作者李修文

文 / 那天我路过这里

李修文年少成名,以几部小说惊艳当代文坛,而后辗转奔徙,“匿迹”于当代文坛,“谋生”在大大小小的影视剧组,阅尽人生事态,炎凉冷暖。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庙堂与江湖,宫阙与草野,人潮汹涌与门可罗雀,李修文都有着切实的体察与自我的认知。

也因此,在李修文的作品里,既有“手可摘星辰”的豪迈,也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踌躇,既有春风得意飞驰的马蹄,也有“对饮悲歌泪满襟”的郁郁不欢。而在我的阅读体验里,李修文是一个执着关注当下与回望过去的作家。

一方面,他踏长路,行异途,住远乡,漂泊与困顿在袭扰他的同时,也给了他观察底层人民的一个窗口。而另一方面,李修文一再将目光回溯到久远的过去,在与古人的对话与传承中,接续了诗歌的骨血与脉搏——以己之心度古人之腹,以今之烈酒浇历史块垒。他终将看见那荒野之上的星光,日光底下的金子。

李修文的文字有着自我独特的风格与印记,不同于那些纵横捭阖的如椽巨笔,李修文更有着一种浅眉低唱的婉约气质,不过在这种柔和平缓下,古人的气象早已沁入他的灵魂。

于是,我们也便得以在那一篇篇平和散淡的文字里窥见他的隐忍、克制和退却,也可以体察到他的疏狂、渴望与历经岁月变迁和生活摧残后仍然保有的热爱。

这些构成了李修文散文的独特美学风格:有着传统文体和自我主题意象的散笔写作,寄养在普通人与自我故事里的困厄、悲凉、无措、凄苦背后的爱与美,歌颂与希望,烟火与人间。

《诗来见我》是李修文最新的一部散文集,书其实不厚,但我却读了挺长时间。一方面是李修文夹杂其中的诗词歌赋,在让我惊艳的同时,也将我指向了一片更广阔的文学视野。

不同于以往,这种阅读体验的中断并没有增加我的焦虑与不安,反而让我接续上了从少年时代便已扎根于心的古典文学。

于是那一点点的星光,那一些些的种子也终将化作燎原的大火,莽苍的绿意,将我燃烧生长在李修文的书中,涅盘而出的是那一份久已复苏的传统和悲悯,奇崛与冷冽。

李修文在《诗来见我》中,进一步拓宽了散文这一传统文体的边界。不同于小说之情节诡谲,也不同于诗歌之意象杂叠,散文在当代的地位,其实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境地,看起来无所不包,而又看起来无域可归。小说、诗歌的成熟,使其具有一整套系统的研究方法,而散文则不然,散文的特质在“散”,而这个“散”自然也给其定性与归笼埋下了困难的伏笔。

但李修文似乎不在乎这些,他在基本放弃了小说的创作之后,一头扎进芸芸众生之中,茫茫人海自是少了许多才子佳人,文武将相的起承转合,但那代替了跌宕起伏的平铺直叙与日复一日燃起的烟火,依然也蕴藏着人生的真谛。李修文没有去追溯散文的源头,也没有去费尽心力规定散文的边界,但实实在在的,李修文拓宽了散文的领域,凿深了散文的内涵。在现代散文的园野里,李修文着实走出了一条自我的道路,道路旁历经的荒草、棘木,污秽终将在他那随和平淡的故事里一一重叠,绽放成一朵又一朵永不凋谢的花朵。

周晓枫曾经说过:“我希望把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中,并尝试自觉性的小说与散文的跨界—掏空小说的肉,用更坚实的盾壳保护散文,向更深更远处探索散文写作的可能性。”

李修文的散文即是如此,在《诗来见我》中,李修文几乎全部都是在讲故事,讲那些发于幽微的野芳,讲那些困囿生活的星光,讲那些漂泊困顿的离舟,李修文将小说的文笔融入了他的叙述中。

《寄海内兄弟》,他讲陕西汉中“终日坐在旅馆下等活路”的泥瓦工马三斤,讲白居易和元稹,辛弃疾和陈亮,那些在“无边人间里游荡和浪迹”的深切也就贯穿了时间与古今,源源不断地将那些“你的朋友”,“我的朋友”放到我们的心里,眼里,灵魂里,骨血里,只等寒冷的冬夜来临,他们就会跳出来暖你心窝,红你眼眶。

他写《犯驿记》,将那些驿站化作了人生命犯与执着的意象;写《红槿花开》,将自我与跋涉之路上的刘禹锡、柳宗元、元稹、白居易、李德裕等人相映照,写尽了通贯古今的苍凉与失意,悲伤与羁情涌上了李修文的笔下,自然也会涌入到我们的心间眼前。

《救风尘》写一生离乱却依然品味“活着和活着之苦”的韦应物;《偷路回故乡》与《致母亲》则将亘古未变的思乡与亲情,揉进了字里行间。他在南方小城里听到的钟祥乡音,恍若回到小镇上的街景,何尝不是催促那可以归家的游子的声声驼铃和那有家难返的游子的泣血之音。

李修文的文字多见悲怆、激昂与压抑,这看起来似乎很矛盾,也难以融合,但李修文却如此稔熟地融合到杂糅到自己的文章里,归根结底还是那五光十色的人间和人群。君不见李白诗歌多飞雪,激昂之下,仍是一颗悲愤之心,纵是被后人誉为“诗圣”的杜甫,生前的流离与战火,也终是化作他诗歌的苍凉底色,闪烁在大唐穷途末路的日渐西斜里。

只不过那些生之苦、死之悲,李修文也终于在诗词歌赋里找到了来路和去处,救赎了这一路的风尘,也解脱了孜孜的欲求,葬于那漫天苦海与无望的滚滚风尘,“也终将那救下一整座风尘世界的标准答案”在诗歌的传承与代代兴亡的慨叹里留给了世人。

尤其令我惊讶的是,或许是因为编剧出身,李修文的笔下有着诸多电影之中“蒙太奇”的处理手法。他写《犯驿记》:“这样我便伏低了身去,从脚底下开始,逐一翻检,依次打探,绝不轻易放过任何一片方寸之地,有时候,当我直起身来去眺望正在上冻的河水和更远处的风雪,又总是忍不住去疑心,我根本不在今时今日,而是置身在了唐朝的蓝桥驿中,再过一阵子,等雪下得小一点,元稹就会来,白居易也会来。”

他在《偷路回故乡》中写:“这样我便舍去了高墙内的乡音,忙不迭地疾步往前走,越走路边的房屋树木和溪流便渐渐与我的故乡重叠在了一起,最后,当我在一座小电影院的门口站定之时,竟至于激动莫名:是的,我将南国当成了北地,我也让故乡置身在了他乡。”

他写除夕:“那天晚上,风声不断,爆竹声也不断,置身在如此境地里,我分明感到我的周边站着来个三个来自宋朝的人。”

爱森斯坦曾经说过:“把任何两个镜头对列在一起,它们必然会由于并列而造成一种新的概念,产生一种新的性质。”这种古今交错映照而出现的场景,给李修文笔下的故事和人物带来了极强的戏剧张力,扩大了他整部作品的时空容量,也正是在这种依靠“不同时空场面的‘叠印’来制造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也更加能够体现作家创作的主观意图。”可以说这样比比皆是的描写更加验证了,也更加说明了李修文叙述的源头:以古人之酒浇今时之块垒。

所以呀,你是古人,是月亮,是啼血的杜鹃,是声声慢的子规,是无可奈何的落花,是向东的一江春水,但你也终将是寻母的大老张,是念妻的老周,是走歧路的我,是沈园徘徊的少年,是困在笼中的鹦鹉,是深夜啼哭的婴孩与轻声抚慰的年轻母亲,是圣彼得堡的纷飞大雪,是十万个秋天里的多彩,是哀歌的乐府,是赠我筱面窝窝的黄河小城里的老太太,是半辈子扎根在祁连山的语文老师,也是同病房的大姐。

这些是生,是死,是成尘作土,是荣耀千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诗歌们排着队渐次出现在你我眼前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只需要安安静静安静地等待,在那破空而来的片刻,写在纸上,写在心里,写在大雪里,写在孤雨里。

如此,无论是雨过天晴,还是雪后初霁,烟火总会重新被燃起,人群也终将再一次汹涌。那时的你与我,我与他,今人与古人,过去与现在也必将会退去,然后相顾一笑,跃入人海,寻找下一段继续的路。如此,陌生人,当诗来见识千万别吝啬,别推搪,别让欲望、诉求与执念填满心头的沟壑,我们需要诗歌,正如我们需要过去和你我。

(本文为李修文著《诗来见我》的书评,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诗来见我》

李修文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4月

鲁奖作家李修文的最新散文集。这一次,作家以自己的风格与角度解读中国古诗词,独具韵致。与其以往创作不同,这一次他向着历史更深处行进,走进杜甫、白居易、刘禹锡、元稹等人的世界,写他们人在江湖的无奈与感叹,写他们犹在笼中的挣扎与艰辛,不仅为今人展现这些诗句的心血与道路,更体悟他们意在言外的人生感怀。作家试图透过这些古诗,以自身的真性情体味古人心意,透视古往今来的人生苍茫,探索文章千古事的真髓本意。

13123456789